收到你的来信,心里一直难以平静。我知道你不需要空洞的劝说和安慰,那么怎样给你回信才能对你有哪怕一点点的用处呢?我犹豫了很久。
你初中毕业才17岁就当了兵,6年后退伍回乡,又在镇上获得了固定的工作,应该说,你的经历在你周围的同伴们中间还是比较顺利的。
为什么你竟然会陷于如此深切的绝望之中?
即使由于某些原因你失去了工作,家庭婚姻关系也逐渐恶化,可你才29岁,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这样一颗年轻的心滋生了死的念头?
当然,我相信,生命的魅力就在于它只有一次。那种种不同的元素、细胞、基因组合成为一个独立的生命,它消失了便再也不能复原。无论对于它自己还是对于别人都不可替代。
大自然最终赋予了理性和智慧的人类,对于死亡更有一种超于动物本能之上的恐惧,因为只有他们真正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从古到今,“存在便是一切”的信条支持着人和人类度过了最危难的时刻,生的渴望创造了无数的奇迹。
也许你会以为我是知青中的一个幸运儿,一个佼佼者,一个获得了许多同代人羡慕与企望的荣誉、名利和幸福的人。
其实不然,我的父亲在我两岁时就因所谓的政治问题被开除党籍,之后调离工作。我自幼在一种家庭出身不好的沉重精神压抑下长大,初中毕业“文化大革命”开始,1969年远别秀丽的江南家乡到北大荒一个农场劳动,在农场一待就是8年,其间当过农工,制过砖瓦,上山住帐篷伐树清林,下水田施肥除草,什么都干。曾经有过一个家,很快又破裂,1972年就离了婚……后来十几年也一直再没有调回杭州父母身边去,一人漂泊在外,客居异乡。
这中间还经历过失恋,经历过一个单身女人开拓事业的种种艰难。包括流言蜚语、诬谄诽谤,还经历过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和绝望,经历过瘦弱的身体几次意外手术以及至今还在折磨我的颈椎骨质增生。
尽管以这一切巨大代价换来的自尊自强和事业上微小的成绩给予我慰藉,尽管我现在有了一个真正理解我、关心我的丈夫和安逸的家庭,但面对莫测的人生,我不能说那些痛苦和遭遇已经永远地结束了。但我能感觉到,在自己孱弱的生命中,时有一种肉体的生命与精神的生命较量的激情。
我总不甘心只有人才能拥有的自我意况会被那个肉体凡胎的痛苦所吞噬,我不甘心。在我看来,人生恰是这两种生命构成反复搏击的过程。我要在痛苦中成为我自己。
是一粒草籽还是一棵树种,在它出生到这个世界之前,它却不能为自己做出选择。我并不相信命运和这一切都是“命定”之说。但我承认这是一种先天无法选择的客观存在。从人存在之日起这一切都已经被决定了,这是一个无可更改的自然法则,尽管它并不合理……
可有谁规定过世界诞生时就应该公平地对待每一种生物呢?于是作为小草,便有无法成为大树的苦恼,作为大树,偶尔也会羡慕小草与土地如此亲密,但它们仍然要尽自己的力量去生长,在后天一切可能的条件下努力改变自己。它生命的新价值不能由割草人、伐木人来裁决;芦苇不会因为牧羊人不喜欢它而变成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