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里有一家人，父亲是村委会主任，两个儿子正在上学，公认的聪明。山村的教学条件极差，父亲怕误了孩子的前程，便将孩子转到县城的学校，自己也来到县城给人搓澡挣学费。他特别能干，为了多挣钱，白天、晚上各在一个澡堂。他又特别卖力，找他搓澡的人特别多。他一天天在水汽里泡着，身体不舒服也舍不得上医院。就这样，七年过去了，大儿子上了大学，二儿子上了高中，他却在某一天倒在了澡堂里———他累出了重病，需要巨额的资金来做手术。两个儿子于是瞒着他，双双辍学去建筑工地打工……

为这个故事我曾经落泪。父亲可以为孩子奉献，孩子也可以为父亲奉献，人世间惟有亲情才有这样至真至纯的黄金般的品质。落泪之后又深深地感喟：生活开了一个多么苍凉的玩笑。

生活划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地，只是其中有太多的艰辛苦楚。父亲由年富力强变得无比孱弱；两个儿子依然是农民，只是浸满汗气的梦里总会有不甘，总会有书香。如果父亲当初在山村里继续当他的主任，结局和今天一样，并单纯幸福得多。那么这个悲剧的问题在哪里？是不可抗拒的宿命吗？

搓一个澡就可以挣四元钱，这就是纯收入，却没有想着这里有一笔昂贵的成本没有扣除，那就是他的血和汗，他的健康和生命。没有对生命进行成本核算的收入，无论如何不能算是纯收入。

生命是人们置身社会有所事事时投入的一项最基本、最容易被忽视为不存在的成本。这项成本的价值极难计算，有时低廉到可以忽略，有时却又无比昂贵。

生命是一个逐渐消耗的过程。涛走云飞，花开花谢，即使你什么也不做，生命也会自然枯萎。这是人人都能平心静气接受的过程。每当做一件事，疲于奔命，高强度，生命的成本就必须计算，并且无比昂贵起来，因为你付出的是健康，透支的是生命，而生命本身是无价的。

陈寅恪酷爱读书，不管光线多么昏暗，结果人到中年就双目失明。《红楼梦》里有一回叫做“王熙凤恃强羞说病”，因为强壮就不承认自己有病，就硬挺着去管三四百口人的事情，王熙凤不是年纪轻轻就病死了吗？近几年频频报道的“过劳死”，让当代中国失去了多少精英？人生中除了偶尔极少的事情是要只争朝夕外，更多的事情是要细水长流、从长计议的。

有两年，我曾经入神地观察窗外的田野。那里种植的是一片玉米。夏天，玉米苗旺盛生长，长到一人多高，随着顶上开花，现出憔悴的模样；冬天，收割后的田野一片宁静，玉米秸垛在田野里，叶子被晒干，在温暖的阳光下薄而透明。大自然经过三个季节的忙碌，正在恬静地安眠。她最富有进取心又最清心寡欲，最富有创造力又最有分寸。她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严密的生命“成本核算”，并无言地启迪着万物生灵。